那村那人那果─灣寶共耕隊以耕作傳承農村生命

2014-06-09・記錄這時代的農村

文‧圖/康椒媛

▲由左至右為洪盡、洪箱、黃昱峰、謝修鎰、吳櫻男,一起站在洪箱家門旁的小田中,裡面種植著西瓜、高麗菜。

改編自彭建明同名小說的電影《那山那人那狗》中有一段對話,兒子問:「山裡人為什麼要住在山裡?」母親回答:「山裡人住在山裡,就像腳放在鞋裡,舒服。」來自山裡的母親思念起久違的家鄉,那份對居所原生的安適感,來自於每個人對土地的情感。為土地徵收起而抗爭的人們中,苗栗後龍的灣寶是幸運的,他們的初衷正如洪箱所說的,不過是:「幹嘛讓別人左右我的人生?就像土地徵收為什麼我要抗議,因為我不希望我的人生被打亂。」對灣寶來說,根源於土地的安適感是生命中無可剝奪的一部分。

共同耕作:農村生命的創作

二○○二年開始,除了每年六月中旬舉辦的灣寶西瓜節(註1),主婦聯盟合作社不時會來到灣寶,例如二○一四年二月底翻耕前幫忙拔白蘿蔔,也讓社員的孩子體驗農事。五月初旬剛過,天空上飄著薄薄細雲,溫度已高達三十℃,擔任灣寶里里長也是共耕隊一員的謝修鎰,正在洪箱家前那條鄉間小路上的西瓜田忙著疏果,他說:「西瓜嫁接南瓜,抗病能力較好,接不過會長成南瓜。」這區種植的品種是「甜美人」,外型呈長橢圓形且小,為了不讓養分過於分散,西瓜植株中嫁接失敗、形狀不良、果實過多的必須拔除。洪箱苦惱地說:「割藤我可以,疏果我就不行。」經常走完一列,一粒也沒有拔掉,每粒長出來的小西瓜都是得來不易的。

二○一一年,內政部營建署駁回後龍科技園區開發案,灣寶土地不徵收了。那時只有張木村、洪箱、吳櫻男、洪江波四人共耕,現在灣寶共耕隊已有十人─吳櫻男、吳坤和父子,謝修鎰,洪箱,洪芳雄(洪箱大哥),洪學武、鐘宇涵夫婦(大哥兒媳),洪月(洪箱五妹),洪盡(洪箱六妹),洪水金(洪箱弟弟),加上小幫手黃昱峰(洪箱孫子)、打工換宿的年輕女生陳玫瑄,將農村裡的親朋好友「牽作伙」(台語音譯,聚在一起之意)。謝修鎰笑說:「現在瘋子比較多,常有人停下來看一大票人在田裡幹什麼。」目前共耕面積約有十多甲地,西瓜約占二、三甲,共十多塊地分布在灣寶各地。土地不徵收了,但下一步會是劃上另一種休止符的休耕嗎?洪箱想多為農村盡一分心力:「說好笑我們都是老弱殘兵,一開始我就比較想把村莊裡比較須要幫忙的人叫進來,我們都知道他,可以體諒他,不會欺負他。也想說有些人在城市做得不好或做得很累,想回來鄉下可以有個工作。」讓洪箱特別感動的是,吳櫻男為了讓兒子吳坤和在農事上穩定些,直到現在七十多歲高齡還是每天陪伴兒子一起下田務農,也是共耕隊裡年齡最大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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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箱的孫子黃昱峰(小名峰哥)正在幫忙鋤土,洪箱說他很會鋤,幫忙鋤土在共耕隊可以計入工作點數。

早上,一塊種植華寶西瓜的四分多的田地,共耕隊幾乎全員出動一起手工除草,這是最大的工作量。而採收的時候,平均年齡已屆中高齡的共耕隊已經無法獨力挑起西瓜,前期作業時必須先由中耕機犁出與搬運車身同寬的田壟,以方便運送西瓜;遇到出貨量大時,彼此幫忙才有辦法完成,比起一個人更容易調配時間與人力。二○一三年,洪箱曾跟大家討論,如果想要自己做也可以,她還是會幫忙處理通路問題。謝修鎰很明白一個人和一群人耕作的不同:「那沒辦法,自己做我是不會做的啦!說差別還是有啦,以前是各做各的,現在是大家一起來做比較不會累,自己一個人做很無聊,不只是累,有時候是心情上比較累。」

午時,因為天氣太熱吃不下而坐在洪箱家門口的洪芳雄和吳櫻男,注意到天氣開始變化了,吳櫻男說灣寶是海口,雨應該比較下不到。從現在開始,如果不要下太多雨,西瓜可以收成得不錯,每年春作西瓜預計在六月採收,他們的算法是,「生西瓜的時候開始算,一千℃就可以採收了,如果今天氣溫是三十℃,就是三十天左右。」一千℃算是非常成熟了,若在八百五十至九百℃之間採收,還可耐放一段時日。不過,颱風或大雨來,水做的西瓜泡在水裡更快爛死,必須重新種一批(註2)。目前,洪箱還很有信心:「說穿了,你要跟祂(大自然)賭。」

友善耕作:農村生命的延續

二○○二年,當時的文建會計畫在灣寶營造有機生態村,主婦聯盟合作社從西瓜栽培開始陪伴,並陸續嘗試適合種植在砂質土壤上的地瓜、香瓜、芋頭、白蘿蔔、花生等作物。前產品專員莊俊彥說明,「種植有機西瓜有其困難度,特別是雨季的時候,無論春、秋作都會遇到,因此產量一直不多。」莊俊彥陪伴灣寶將近十年時間,當時的收成量很少,技術與防治資材仍然受限,而且錯雜在慣行農區裡,西瓜染病的機率相對較高,「做到無農藥殘留或有機,第一件事還是要養環境,要花三至五年的時間,之後耕作就會比較順利。」

對於最先開始種植有機西瓜的張木村與洪箱夫婦來說,最困難的問題就是「不好吃」。由於以前使用慣行農法,造成土壤酸性偏高,西瓜的「那種甜度很奇怪」。莊俊彥說明,一般種植西瓜若使用較多化學肥料,有的肉質會比較硬心,缺乏微量元素的話,切下去會不太均勻、有白色的纖維;有機的肉質則比較鬆,甜度差不多,主要是口感上的差異。再者,「西瓜主要需要硼、鈣、鎂等特定微量元素,前期重在氮肥,中後期重在磷肥、鉀肥。若後期氮肥太高,果實會比較沒辦法成長,品質相對較差。」

通常,水災不是每年都有,病蟲害卻是最難防治,如常見的蔓枯病、蔓割病。如果西瓜藤蔓過密,不通風、太陽照射不到,底下的葉子就會枯黃。然而要修剪西瓜藤蔓,必須是大太陽天,否則剪除的傷口沒有紫外線殺菌並且使汁液凝固,一下雨就更容易滋生病蟲害。時任中興大學植物病理學系的蔡東纂教授提供其研發的「蔡十八菌」,可用於蔬菜果樹,是一種放射線菌,最重要的功能是產生抗生素。以西瓜來說,謝修鎰的經驗是:「下雨之前、雨停之後噴灑,連續施用效果最好。」曾經,隔壁農民說要順便幫他噴灑農藥防治,他趕緊說:「我噴的和你們噴的不一樣!你們是要毒死牠,我是要撐死牠。」讓蟲吃飽飽的,而且牠的食量也是沒有節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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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寶西瓜的花朵與剛結果的小西瓜,西瓜苗約每四尺種一株,每株華寶西瓜植株約留一、兩粒果實,才能長出夠大的西瓜,吳櫻男曾經種過重達四十六斤的華寶大西瓜。黃昱峰會幫忙將田裡的疏果搬上來,手腳相當俐落。吳櫻男說,疏果後的小西瓜還比蒲瓜好吃,煮法一樣,削成籤狀、加入蝦米就很好吃。也可以加工,做成西瓜籠仔(醬瓜),或者削成籤狀餵給鴨子吃。

目前灣寶西瓜是健康級,要提升至環保級還須挑戰養分管理、病蟲害管理等專業問題,純有機耕作可能會少收三成,也得考慮社員是否能接受因減產而提升價格。莊俊彥認為,「其實很多作物不一定要做到完全有機,還是要依據作物的特性和栽種時間,如果可以做到安全、未檢出,現階段已算是很不錯了。」

洪箱回憶,「我以前是慣行農法,也會掙扎,剛開始有很多人笑我們很傻,大家說那悾(台語音譯,形容人呆笨)村(張木村),有農藥都種沒得吃了,還種有機的。那時輔導一群人,只有我們兩個做,地瓜田都是草,種得不漂亮又被蟲咬得很醜。被人家笑那麼久,可是真的要放棄又不甘心。」雖然有六年因為不斷嘗試而賠錢,慢慢穩定後,她卻轉而思考人生是怎麼一回事:「我是最近這幾年才有看到錢,可是想想人生真的很奇怪,如果人生只是為了混一口飯吃,為什麼把自己搞得那麼痛苦?一直把錢擺在前面,沒有看見人生、健康、快樂,為什麼不改變一種生活方式呢?」我們走在田間,一邊思辨當下的人生,農村真的是一個輕易令人豁然開朗的地方。

洪箱說,以前在準備採收西瓜給主婦聯盟合作社時,常遇到梅雨,西瓜爛光光,有三、四年的時間交去的都很醜,但是主婦聯盟合作社捨不得丟掉,切一切,切好一點再賣。這幾年,他們慢慢感受到對土地的友善,開始真正地結果了,謝修鎰說,「西瓜產季時,警察會加強巡邏,到我們的田裡他會去簽名,代表是他要買的西瓜,之後他會再跟你講。」農友們一直很樂觀,洪箱常跟他們開玩笑說:「賺吃賺吃啦,能賺一個吃的就不錯了。我們年紀也都差不多,孩子也都大了,但是能夠工作是最好的,健康最重要。」談起台北八里的汪菊阿嬤,七十多歲了,「我覺得她還比我們樂觀,她說她不要錢,只要種筍仔,她要的不多,只是要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有這麼難?」

先生張木村溘然離世,提醒她要盡快傳承棒子,給年輕人機會。「我是比較頇顢(台語音譯,形容人笨拙),但是比較實在。人不知道哪天會走掉,這是很現實的,像我先生走得很突然,我連想都沒有想過,當時他只說左邊的胸部很痛,就再也沒有醒來。只有一句話,瞬間就沒了。那時候他還規劃好了要買電機、除草機、訂西瓜、地瓜苗,突然得讓你不知道如何接受……我先生歹命做到死,從來沒有享受過,從來沒有出國過,對自己很節儉,我跟兒子說過,六十歲以後我要過得比較像自己,我不再為生活奔波,我還是可以過得像自己!」想起他們說道,西瓜剛採收後,還帶有些田裡的濕氣,外皮青嫩,太用力會磨破。又想起談笑間說著,灣寶土地一坪三萬還被說太貴,「我們這沙仔,人家是土仔。」處在生活與現實的兩端,海風中可以增加水果風味的鹽分,一陣一陣不止息地吹來,農村確實地存在著。

備註

註1 2014年灣寶西瓜節X合作綠學堂活動將於6月14日舉辦,詳情請見第19頁。

註2 西瓜分為春作與秋作二期,一般南部會到秋作,灣寶只有春作。西瓜有一定的適種期,如果種苗時遇到下雨,可以馬上補苗倒還好,如果已是西瓜生長中期才遇到下雨,則補苗的時效性已過。

原刊登於2014年6月129期《綠主張》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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