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購買話說從頭

2019-03-01・零廢棄食代

文/翁秀綾 繪圖/葉曼玲

利利的執著與堅定终於呈現了本書。想起過去幾年經常被她叨唸:妳怎麼忍心把孩子生下來後拍拍屁股走人,傳承在那裡?想起這,真的很慚愧。即使不能陪伴也應該較完整地留下軌跡。只緣當時只顧衝衝衝,一旦歇下來,就整個人散了。也不是沒有想過該動筆,但⋯⋯長歎一聲,該從何說起呢?

在那七〇、八〇年代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中誕生了主婦聯盟基金會。套句現代用語,她提供了一個「平台」,讓對現狀不是很滿意,想實現一點理想的女性,尤其是身任母親角色的家庭主婦們可以在這裡互相認識、共同學習、討論,並激發出行動。——那是一個激盪,又令人無比興奮的年代。我何其榮幸躬逢其盛。

白髪宮女話當年,我參與的時期是合作社成立之前的成型階段,那時我們稱呼自己在作的事「共同購買」。說到共同購買草創期,有兩個重要功臣不能不被提及:洪友崙與鄭麗華。

共同購買的思想源頭

1992年《我是生活者》一書出版後,開始在主婦聯盟會內流傳,消費品質委員會(消品會)安排了幾堂讀書會。

麗華原本活躍於教育委員會,投身當時熾熱的教育改革,她也參與了《我是生活者》的讀書會。友崙是當時主婦聯盟祕書晏若仁在耕莘寫作班的同學,透過晏子的介紹拿到本書,之後積極地與我聯絡。友崙對「通路」很有興趣,也曾在日本的流通業工作過,難得的是他不滿足於一般的商業模式,認為應該加入社會公益的功能。

由於麗華、友崙及我都有日本經驗,對照該書生活俱樂部描述的組織模式,與我們過往在日本的親身經歷,有些好熟悉,但有些又覺得很困惑。

於是我們組織了個日文讀書會,試圖探討日本社會表面之下的脈絡。我們當時不知天高地厚,讀二次大戰後日本的安保鬥爭、學生運動,讀日本殖民下的台灣經濟史,也讀流通革命⋯⋯。每週日上午七、八人聚在仁愛路劉滄瑜老師免費提供的日文教室內高談闊論。

也就是在那讀書會中研讀了生活俱樂部創會會長岩根邦雄所寫的《新しい社會運動の四半世紀》,我們合力翻譯為《從329瓶牛奶開始》。所以說,我們共同購買的基本論述,很多都是在那日文讀書會中激盪出來的。

我們三人成為當時消品會的主幹,每週二下午的例行聚會中繼續導讀著《我是生活者》,並討論我們能怎麼行動。直到有一次林碧霞經由朋友引介來到了會上,相談之下一拍即合,開始攪動一池春水,掀起了影響我們當中很多人後半輩子「共同購買」的序幕。

探索組織型態之路

首先,我們在主婦聯盟五樓會議室旁的小房間內開始運作。主婦聯盟因業務項目所限,不能提供進出貨憑證,且共同購買本身就不包括在主婦聯盟社運團體的工作項目內。所以我們登記了「生活者公司」商行解決進出貨帳問題,並在中和景平路租下一店面作為倉儲。

碧霞主要作為產品顧問及農友的篩選,詹璧玲是我們聘請的第一個工作人員,慢慢也再增請其他的工作夥伴,特別忙碌時緊急吆喝主婦聯盟的媽媽們來志願幫忙。日常情事就由麗華(班組織及財務)、我(生活材開發,當時還兼任主婦聯盟基金會董事長)及友崙(流通及大小諸事)分擔決策,並繼續地討論組織模式。

終究「生活者公司」只是暫時權宜,什麼樣的組織的才是我們真正要的?

這裡可以看出我們有多認真,遍嚐各種不同的組織型式。曾評估過成立全台灣的消費合作社,但對初期的我們門檻太高。

行動派的陳來紅立刻在住家的永和成立「潭墘社區合作社」,運作後發現社區合作社的範圍太小,不能涵蓋我們所有班的行政區。另,讀過西班牙Mondragon及美國舊金山灣區幾個成功的勞動合作社組織,我們也集結工作人員及資深的班長,成立了「台北縣理貨勞動合作社」,承攬共同購買理貨業務。

但勞動合作社業務也不能進出貨,且「台北縣」限制了其他戶籍地人的參與,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在我們反覆地探討過程,勞動合作社似乎是當時大家最屬意的選項。由參與的勞動者出資、民主營運,並按照參與的貢獻度獲取所得。

由於大家有共同利益、目標,所以可以有效率地決策、執行。但因受限於法條對於勞動合作社的限制,必須只能是承攬勞務,不能進出貨。最後大家的共識選項是「綠主張股份有限公司」,將勞動合作社的精神帶入,限制寡頭的股份配置,邀請出資的對象包括工作人員、資深班長等。至此組織探討暫時塵埃落定。

至於「綠主張股份有限公司」後來的發展,甚至轉型成為合作社,就可以接續到利利在本書中的敍述。

時間一晃26年(自1992年《我是生活者》出版),如果問我最大的感觸是什麼?當初我們幾個人的闢室討論,竟可以捲起千堆雪,成就今天的「主婦聯盟生活消費合作社」,應該是冀盼過,但完全不敢想像會實現的事實。這當然要感佩許多後繼者的努力。

但,我也有感傷的部分。

理想與現實的拉扯

在這麼單純為理想而努力的過程,遇到了日常瑣碎,就開始有了爭執。

譬如,規定5個家庭以上成1班,但如果3家呢?班長很有心要發展,但就是需要時間;支持農友,但滿佈蕾絲洞洞的菜要收嗎?完全無藥物的水果、雞肉,但高於市場價4、5倍,要進嗎?是撐出一個營業額讓組織站穩重要,還是堅持理想慢慢來?理想的純度要達到多少?6、7分或8、9分?勞務的付出足以當飯吃嗎,還是只能勒緊肚子談理想?......等等,等等。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每個人都過勞,神經緊繃,一有不順就吵開。爭執久了,很多最後流於失去理性的對立,會議上變得尖鋭而水火不容。這時也就是需要切割的時刻,有人必須離開,否則組織走不下去了。友崙的離開,甚至後來麗華的離開,都是在對組織方向的掌握失去了信心而黯然離去。

回想當時3人在讀書會上的激情,及後來共同創業的革命情誼,最後演變成分道揚鑣。能不感傷嗎?

另外,也有我感慟的部分。

綠主張公司在運作了5、6年之後,終於大刀闊斧轉型為主婦聯盟生活消費合作社。

這時我人已離開,但陸續還是耳聞合作社的發展。這是件不得了的事,等於是將共同購買的決策權從實際操作者過渡到幾年一任未知的理事會,這對民主素養及組織的縱深連貫是個很大的考驗。

由各地區社員選出社員代表,之後在社員代表大會中選出理、監事,再由理事會、監事會中選出理、監事主席。如此層層選出的理監事們應該是平日非常熱心,對合作社發展有抱負、有理想的,但同時也未必了解日常營運的細節,也有可能未必內化了共同購買的核心價值。

理想的狀態是理事會決策,總經理執行。但實際操作卻出現許多問題,如理事主席與總經理未必同調、擁有民意基礎的理事可能對行政處提出一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要求、行政部門的動能弱化了⋯⋯。

據我所知,好幾屆的理事主席與總經理齒輪轉得很不順,第二屆社代大會及理監事會中甚至出現火爆場面,有人可以公開地羞辱理事主席、總經理及其他理事⋯⋯在前幾屆的運作下來,合作社損失了好幾員大將。

謝麗芬在第二屆的理事主席任內後期病倒了,卸任不久過世,接著產品部陳信苓、組織部晏若仁,還有合作社靈魂人物林碧霞博士也相繼辭世。

她們個性的共同點,都是特別認真、追求完美、有壓力往肚裡吞。雖不敢説她們的生病與合作社有關,但那些年她們在合作社工作上承受的巨大壓力,絕對助長了病情惡化。

單純追求理想的實踐竟然會「出人命」讓我驚駭不已,人的脆弱可見這般。有些人毫無遮攔的攻訐,可以造成對方那麼大的傷害。這種發洩能不自我警惕嗎?

交棒前傳承理念初衷

經過幾場大震盪,原先很多極為投入的姊妹們紛紛興起不如歸去之歎。確實年紀也逐漸邁入坐6望7,應該交棒了。但交棒之前對自己一手撫養大的小孩又有萬般不捨,他會順利長大嗎?他會誤入歧途嗎?⋯⋯這應該就是利利交棒前念茲在茲的,堅持要出版本書傳承理念的初衷。

合作路不易走,尤其消費者合作組織,套句日本前輩的感歎,是種「奢侈」的組織型式,也就是說,需要費心維護(high maintenance ) 的組織。如果合作教育與合作社精神的內化趕不上工作人員及理監事的流動,著實會令人擔心。

合作社是個有機體,她的形塑固然取決於當下參與的成員,不過主婦聯盟生活消費合作社自成立之初即懷抱著鮮明的環保、社會正義的使命,她所堅持的理念應該成為標幟性的組織文化,一代代傳承下去。這是接下來接棒的理監事會及總經理必須要切記的。

寫完本文,本人也算盡了一己之力,下台一躹躬。

ps. 近聞不少年輕人也對合作組織抱持熱情,並開始實踐,這無疑是令人振奮的事。確實,合作社是深具理想性、自助、助人的共享經濟組織。冀盼年輕人記取過來人的經驗,更發揮想像力及創意,走出台灣合作社3.0的一番風景。



文章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