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米雅農園─逐水田而居,聽農村的聲音

2014-09-04・生活提案

文‧圖/康椒媛

▲因為地勢關係,南埔村的田地呈現小梯田狀。圖為黃淑惠新租的田,種植黑糯米,先前已十幾年沒耕作,地主將這塊地顧得很好,有機質很高,由於沒有完全發酵就會形成沼氣,對稻子不太好,但慢慢地會代謝掉。黃淑惠說明,「有的底下有一點油脂,石油也是這樣來的,本來也是動植物的屍體腐熟,常常很多梯田兩塊的中間會有很多油脂,地下經過泥沙、泥漿滲透,油脂就會滲出來。」

距離熱鬧的新竹北埔老街約十來分鐘車程,經過大坪溪,沿著山路起伏,來到群山之間開墾出來的台地。南埔村內,南昌宮廣場旁有個小販賣部,裡面陳列著桶柑餅、桶柑露、橄欖醬、紫米漿、糙米米粉、全豆豆漿、蔬菜等友善耕作食材,由南埔社區發展協會與小農共同經營。其中,種植紫米和糙米的農友黃淑惠,是主婦聯盟合作社的社員,在幾年前為了一批圓糯米稻苗而踏入這裡。

一戶家庭農業的誕生

當年,黃淑惠在新竹竹東的二重埔育了一批苗,卻沒地可種,先生謝國泰還想載到南澳去種,「捨不得,反正一定要種在土地就對了。」後來問到了鄰近的南埔,此後大概有半年時間,竹東、南埔兩邊跑,「這裡比較鄉下,後來就搬來這裡。」

本是家庭主婦的黃淑惠,看了陳惠雯《我的幸福農莊》一書,覺得自己作為母親的愛心可能不夠,就想學習種點菜給孩子吃,改善孩子的健康狀況。「女兒不愛吃菜,但很愛吃飯,想說種點稻子,剛有念頭就遇到菜園的地主,他在旁邊有塊休耕地,正揹著藥桶在田裡,就鼓起勇氣跟他說為什麼要種稻,聊到最後他說這塊地他要種稻子,沒聽過不用肥料可以種出東西的農法,就說插完秧稻子給我收。」媽媽米雅農園(媽媽種米給女兒安雅吃)就這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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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淑惠說這是日本苗盤,容易定根,根系會往下長到田土裡,夏天不能用這種,必須改用台灣製的,孔隙沒這麼多,苗盤比較好搬,黃淑惠去年搬到手指頭僵掉,腰直不起來。八月初育的黑糯米稻苗,因為同屬禾本科,所以外觀和其他米種很像,但是近聞會有一股芋頭的香味,舉凡香米、黑糯米的苗都有,或等它們長大一點,經過田裡就會聞到芋頭香。

二○○九年開始推行的小地主大佃農政策,朋友租下二甲農地,原本黃淑惠只負責幾十坪的小菜園、種一分地的圓糯米自家吃,其餘時間則幫朋友看水、巡田,之後卻意外成為這二甲地的承租人,「我完全不會種菜,也覺得土地很髒,一個人在空曠的地方非常害怕。但是我還是得從補秧開始慢慢做起。」也因此與土地的距離拉近,放開自己與土地親近,「我比較不愛待在屋子裡了,沒事就喜歡去種菜。」

先生也在此時離開工作,回家幫忙,沒想過要務農的黃淑惠,想說第一年先試試看,就把結婚時長輩送的金子賣掉,也不會用到先生的錢。然而因為沒有經驗,太晚種,又想嘗試再生稻,也遇到田沒有水,因此收成很少。黃淑惠採用秀明自然農法耕作,順應自然、無農藥肥料,傾聽祂的聲音,「我們一直在試品種、管理方式,加上氣候異常,所以沒有辦法很穩定地說哪時候做什麼事。例如,原本想擴大黑糯米的種植面積,育了兩次苗都失敗,因為它喜歡二十℃熱的環境,再來想說要消毒溫燙一下,結果溫度太熱都沒有發芽。」在秀明自然農法的規範中,必須自行育苗,但是早春因為天氣太冷常常失敗,「只有第一年成功,遇到新竹暖冬。過了三月中才可以,但已經太晚了,一是收割時可能遇到被鳥吃光,也會耽擱第二期,再來若是遇到颱風水圳崩塌,水利會來不及修理。」而育苗的工序繁瑣,一次四、五百盤,每一盤都要用力拉,也因為不得已,決定二○一四年第一期一部分叫苗,小量的自己育苗(但還是會失敗)。「我們很多事情都軋在一起,常常苗已經很長了才開始插秧,短短的又怕福壽螺吃得很兇。」這些困難都使得他們比別人晚插秧與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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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淑惠每天來水圳分水處清理攔網,樹葉、垃圾,水才能流到田裡,大雨時也要記得確認排水孔是否打開,將隔水板拿起,否則整個田就會淹水滅頂了。

再來就是水的問題。二○一三年一場大雨,水圳反而沒有水可以入田,因為泥沙會淤積,進隧道的話,會被泥漿填滿,只能停水,就長很多草,有一塊地拔草拔得很辛苦。「今年遇到大雨,第一期收成的黑米粒空包彈很多,碾出率竟然只有五成多,往年都可以六、七成。這個是很實際的,但人力就是這樣子。」

黃淑惠坦言,「 要想清楚,底線在哪裡,我沒有完全的秀明,會灑綠肥,油菜種籽、苕子草。」一直都是從人的觀點去看土地夠不夠乾淨或有沒有營養,這幾年務農的經驗,黃淑惠開始思考,或許就像她的孩子因為體質轉換所以健康有了狀況,那麼植物或土地在變化時,什麼才是它需要的?或許植物需要什麼而我們沒有看到?生命須要無窮地探索。因此她對土地有個明確的信念,「我會補秧是因為種水稻的方式對土地不公平,一直打,把原來地上物打掉了,我一定要種回去,把苗當肥料、草,努力補到苗沒有了。」破壞了,就要平衡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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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地旁的朱槿,地主很勤奮地修剪,用來防強勁北風,修剪時必須注意是否有蜂窩。

來新竹十幾年了,黃淑惠這兩年才開始認真思考務農這件事。原本來到北埔也是申請小地主大佃農,「如果被福壽螺吃到八成,就不能獲得補助。有些田很難管,一開始一直在補秧,還補到五月,已經都沒有用了。」因此二○一四年開始自己找地承租,然而情勢變化,太多人賣地了,種果樹、種房子,她租不到二甲。

農村是一個水庫

沿著水圳,從南昌宮,來到洗衫圳,前方是龍眼樹排,是典型的客家庄。二○一一年,南埔社區成為台灣第一個進行農村再生計畫的社區,村民共同決議休耕一年,以修復一八四五年開鑿至今的南埔水圳。不僅如此,也修復了客家古厝錦繡堂、金鑑堂等,超過百年的房子,現在都還有人居住。「而因為地形特殊,每個地方都可以看到夕陽,這裡的夕陽非常漂亮!」黃淑惠說,當初在尋找村子的意象時,因此選了五樣與黃色有關─稻米、柑橘、柿子、地瓜、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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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埔水圳總汴頭,分流至庄內圳、山下圳、坔排圳,依灌溉面積分配水量。

從冷泉流過來的水圳,水質相當乾淨,中間經過二十一個隧道,總長僅三公里,大部分都在隧道裡,出了隧道就進到村子裡,是主要的灌溉用水,黃淑惠說明:「有的田很夠用,有的要很努力看水、搶水就對了。現在農村種稻的人越來越少,水路就沒有人去整理。」水圳已經一百六十多年了,「很怕在這一代人就毀了,我一定要很堅持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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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水車是竹筒式水車,其木頭會壞,陳煥祥阿伯會砍竹子來換新綁住,而軸心已一百六十多年了,本來下方還有一個小水車運轉,但農地都荒廢了,需水量就沒那麼多了。八十幾歲的陳煥祥阿伯自己用鋤頭整地,種稻、茭白筍,人工收割,每天割一點帶回家打穀。

因為稀少,南埔村特別重視承襲而來的水權,「以前,種田的人也是很好的管理山林的人,他必須去看水,水路的問題、水有沒有進來,他們等於是第一線,政府都不用另外出錢,但是種稻的人越來越少,很多外來蓋別墅的人,會問為什麼用他們家的那條水。」他們卻不知道上游的淤積是靠著黃淑惠這些農民定期清理才能保存下來的。然而她樂觀地看見種稻與農村之間的密切連結,容易獲得他們的認同,不管是搶水、爭水權其實都是農耕生活中的一種互動。黃淑惠擔心,「前陣子自來水廠跑到冷泉做了沉沙池,這表示會在上游先把一些水取走,南埔村的流量會減少,旱季水會更少。」如果南埔失去了水,就失去了吸引力。她認為農村是一個水庫,水與農村密切相關,應該設立為一個保護區。

生活在農村

除了水路的危機,若沒有人繼續耕作,農地是否還能存在?這幾年的租地經驗,黃淑惠曾遇到老人家肯租,兒子不肯,或寧願荒著,要變賣時方便,或休耕,或是缺水地。她也為了新的耕地到處去看,如灣寶、雲林,但她無奈地說:「離開一個地方也沒有那麼容易,務農除了農耕,還有和當地人的互動,一切都要從頭來,不知道有沒有那個力氣,到哪邊對我們條件都不好,因為我們本身條件太差了。」二○一四年租金也漲了,她只能明年再看看是否續租。除了農地與房子的租金,她遇到最大的困難就是倉庫,「現在碾米在客廳,灰塵很大,對健康不好,也沒辦法擴大,多個倉庫的租金支出又太高了。」而目前一分地可收成一百七十公斤,現在還是入不敷出。

如果沒有先生的支持與幫忙,她一個人也無力耕作這麼大且分散的農地,「務農一定要全家。」黃淑惠說。想起有一次自己在金剛寺前的廣場曬米,「我以前都是日曬米,真的非常辛苦,風險大,只有自己一個人,西北雨來的時候,怎麼辦?淋了一點雨,繼續曬,沒有曬到夠好,保存時有一點味道,就拿去餵鴨子了。今年決定要送烘,只留一點特殊品種。」曬米的時候,要看天候以及稻穀的成熟度(盡量九成熟時再採收),經常足足一個禮拜待在那裡,天氣好時還要一直翻米;同時先生忙著打田、弄機器、碾米等,農忙時就要請朋友幫忙照顧孩子。

即使如此辛勤,她仍然覺得「勞動這件事離我們很遠,像我這麼莫名其妙來種稻的,是土地照顧到我的某些層面,但我真的看到老一輩的人的耐力,他們到哪邊都走路,採的菜也是走路帶回家。」她回想有一次在南埔外環路口,那條山路騎車要十分鐘,看到一個認識的阿伯結束採茶的工作回來,她正在路口要回家了,又轉回來,非常驚訝地問阿伯:「你是要回南埔嗎?」「是啊。」「我載你!」「他們一直生活在這個農村,一樣會看電視什麼的,但是他的行動,其實這些人是最環保的,到哪邊都走路。」

回想起七月末,在高雄美濃舉辦了為期二天的「家庭農業與台灣農業的未來研討會」,「家庭農業」的定義,在於主要勞動力為家庭成員,而非規模,台灣的農業結構仍以家庭農業為主體,但我們如何成為支持的力量?從他們的生活中,聽見農村的聲音,黃淑惠一家是非常鮮明的家庭農業,農務都忙不完的時候,最感動的就是當米交到我們手中,而我們能主動詢問產量狀況、殷切地期待著新米,也是回應他們身為農友的尊嚴,或就近可持續地協助農務,就是最能幫忙農友的事。

原刊登於2014年9月132期《綠主張》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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